平生懷抱尚依然
——南宋詩人陸游《作夢》詩的愛國精神與淮南情緣
南宋愛國詩人陸游(1125—1210年),字務觀,號放翁,越州山陰(今浙江省紹興市)人,一生與淮水名城“壽春”有著不解之緣,晚年曾作《作夢》詩一首,其中用典西漢淮南王劉安“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”之事,用以抒發(fā)自身于宦海浮沉之后看淡世情、希冀歸隱的人生感慨與情懷。詩云:“作夢今逾七十年,平生懷抱尚依然。結茅杜曲桑麻地,覓句灞橋風雪天。驃騎向來求作佛,淮南末路望登仙。世間妄想何窮盡,輸與山翁一醉眠!
作為著名的愛國詩人,陸游一生致力于抗金活動,希望南宋政權能夠收復中原,恢復北宋時期的政治版圖。但是,由于南宋政權的腐朽衰頹、茍延殘喘,統(tǒng)治階層的作為十分有限,陸游的平生志愿難以實現(xiàn)。隨著韶華不再、歲入古稀,晚年的陸游在政治心態(tài)上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,不再如年輕時一樣壯懷激烈,渴望建功立業(yè),而是轉為深沉內斂,顯露出淡泊平和之意緒!蹲鲏簟芬辉妼Υ朔从齿^為突出:
一則放翁在內心深處仍堅守著早年的抗金志向,首聯(lián)便慨言“平生懷抱尚依然”,坦承自己雖歷經(jīng)世事滄桑,看不到南宋政權收復中原的希望,但并沒有一改初衷,而是將此“平生懷抱”深藏心中。放翁這一堅定不移的政治志向終其一生得到了可貴的證明,即為后世所熟知的《示兒》一詩!八廊ピf事空,但悲不見九州同。王師北定中原日,家祭無忘告乃翁!狈盼讨氨,便是其“平生懷抱”之所系!《作夢》一詩雖是紀夢之事,卻是以“夢”抒“懷”之作,“夢”中尚且念念不忘“王師北定中原日”的“平生懷抱”,更遑論“夢”醒之后呢?浮生若夢,七十載倏忽而逝,放翁深感一生猶如一場大“夢”,但就算是在作“夢”,又能如何?渴望“王師北定中原日”的“平生懷抱”,終非虛幻縹緲之情,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生政治情懷之所衷。由此可說,“作夢今逾七十年,平生懷抱尚依然”這兩句詩里,既隱含著放翁對茍安偏隅之地的南宋政權的批評,也內蓄著對自身“老而益堅”的抗金志向的再一次鄭重聲明。兩相對照之下,放翁之政治人格,越發(fā)顯得高大偉岸起來。
二則放翁在頷聯(lián)中回顧了自己平生作詩的典型場景,“結茅杜曲桑麻地,覓句灞橋風雪天”,表達出希冀退隱、作詩自娛的晚年意趣。無論是“結茅杜曲”,還是“覓句灞橋”,都是一種清貧自安的生活狀態(tài),遠離世俗權勢斗爭、富貴旋渦。放翁不以居“桑麻地”為憂,不以處“風雪天”為苦,在積極樂觀里保持著傳統(tǒng)士大夫“達則兼濟天下,窮則獨善其身”的精神脊梁。如果說人生如夢,七十載易逝,那么放翁身上所體現(xiàn)出的淡泊名利、安貧樂道的精神品質同其一心謀國、不計得失的政治人格始終沒有改變過,反而是愈“老”愈發(fā)堅定,愈能“蓮出淤泥而不染”,愈能顯露出真正的愛國詩人本色來!
三則放翁在頸聯(lián)里也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了壯志難酬、補天乏力的痛苦,“驃騎向來求作佛,淮南末路望登仙”,試圖通過歸隱問道、安閑自處的方式來緩解內心深處長期郁積的憤懣之情。東晉時期,阮裕曾與何充戲言:“卿志大宇宙,勇邁終古”。后者不解而問其故,阮裕云:“我圖數(shù)千戶郡尚未能得,卿圖作佛,不亦大乎?”放翁用“驃騎向來求作佛”的典故,來慨嘆自己“平生懷抱”的不可實現(xiàn),“王師北定中原日”的不可復見,內心之苦悶,可見一斑。也因此,晚年的放翁不再固執(zhí)往昔的欲有為而不可得,最終轉向了希冀退隱修道,回歸內心世界來安放自我心靈的人生途徑!盎茨夏┞吠窍伞保此破降,卻隱含著壯懷不展、英雄“末路”的悲涼氣息。放翁所言“望登仙”,根本上與淮南王劉安不同,后者是熱衷于修道“登仙”之舉,是積極主動而為之,而放翁是不得不然。放翁的“平生懷抱”在從“驃騎向來求作佛”變?yōu)椤盎茨夏┞吠窍伞钡耐懽冞^程里,更能讓人為之沉吟嘆息……
四則放翁于尾聯(lián)中沉痛而言“世間妄想何窮盡,輸與山翁一醉眠”,這其中既有對南宋政權的徹底失望,也有對自己“平生懷抱”無法實現(xiàn)的沉郁感慨。盡管從表面來看,似乎放翁因“平生懷抱”嚴重受挫而有所消沉頹靡,試圖通過“輸與山翁一醉眠”來逃避政治現(xiàn)實,但仔細體味,放翁所言“妄想”只是曾經(jīng)對南宋政權收復中原失地的虛幻期待而已,真正的“平生懷抱”仍堅定地蘊藏于其內心深處,從未有任何的“變色”!放翁在尾聯(lián)所言“世間妄想何窮盡,輸與山翁一醉眠”,恰于其在首聯(lián)所云“作夢今逾七十年,平生懷抱尚依然”形成強烈的反差,換言之,放翁在全詩最后是用“正言反說”的方式,強調重申了“平生懷抱”的不可變性。無論現(xiàn)實政治如何頹敗不堪,統(tǒng)治者如何腐朽無能,真正讓放翁痛苦失落的不是“平生懷抱”是否能實現(xiàn),而是曾經(jīng)寄予南宋政權的“厚望”最終被證明是“妄想”而已。
綜觀《作夢》一詩,放翁是一生愛國而壯懷難酬,年老退隱而不得不然,這是時代的悲劇。但可貴的是,放翁雖有苦悶失望,卻從未放棄過“平生懷抱”,從未有過絲毫的懷疑動搖。尤為值得一提的是,放翁平生與“壽春”有著深厚的淵源,出生地就在“淮之湄”,而其父南宋著名藏書家陸宰(1088年—1148年)曾主持淮南西路倉司,在壽春生活了十多年。放翁在《作夢》詩中用典淮南王劉安修道“登仙”一事,是其幼年在“壽春”發(fā)蒙起便能耳熟能詳?shù)臍v史故事。在晚年回顧與慨嘆平生“懷抱”與功業(yè)的過程中,放翁很自然地使用這一典故,不僅讓《作夢》詩更能貼切地表明自己壯志難酬的委曲苦悶心理,而且也賦予了全詩顯著的淮水之風,含蓄流露出其對“壽春”故地的懷念之意;春觾砂妒撬巍⒔饘古c交戰(zhàn)的主戰(zhàn)場,“壽春”又是至為關鍵的戰(zhàn)略要地之一,北宋時代的南壽春與北壽春被兩國分割,因而放翁用典淮南王劉安修道“登仙”一事,實際上也寄托著他對南宋政權重新奪回所有“壽春”故地,進而挺近中原地區(qū)的深切期望?上У氖牵盼套约阂沧罱K明了,這只能是一場無謂的“妄想”。但無論怎樣,作為南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,放翁“平生懷抱尚依然”的深沉吟詠,必將永恒地回響在中華詩歌的文化天空上,回響在曾經(jīng)生養(yǎng)他的秀麗豐饒的“淮之湄”……
(高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