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淮水湯湯,一路東流。行至中游,匯集淠、潁、芍陂諸流,“七十二水歸正陽”。因水陸舟車之利,壽春正陽關(guān)自古便是溝通南北的交通樞紐。正如晉代伏滔《正淮論》所說:“壽陽東連三吳之富,南引荊汝之利,北接梁宋……西援陳許!
北宋末年,壽春城至正陽關(guān)之間“淮之湄”的一艘官船上,一個嬰孩于風雨交加中呱呱墜地。彼時,兩岸暴風驟雨,淮河波濤洶涌,船上驚心動魄。及至嬰兒一聲啼鳴,好似上天接到指令,風聲雨勢立歇。這仿佛也預(yù)示著,這個嬰兒的一生將與這片土地結(jié)下不解之緣;同時,他的命運也將充滿起伏險惡,與這個國家的興衰緊密相連。
他,就是后來名垂千古的愛國詩人陸游。
二
知道陸游與壽春結(jié)緣,是因為縣里組織人力編纂通史。壽縣古稱壽春、壽陽、壽州,歷史悠久、文化燦爛,編纂通史是博古通今傳承文明的重要一環(huán)。想到市政協(xié)文史專員周強對壽春歷史研究情有獨鐘,成果頗豐,便給他發(fā)了帖子。周強知識淵博且很熱心,是個有情懷的人,馬上回了信息,并提出自己的意見建議。其中一條,就是建議深挖陸游等文化名人與壽春的歷史淵源,增強通史的文化影響力。
“陸游到過壽春?”
“豈止是到過?陸游就出生在壽春!”“有依據(jù)嗎?”
話音剛落,“叮咚”一聲,手機微信接到一份文件。打開一看,正是周強的新作《陸游與淮南》。
從一定涵義上講,歷史上的淮南就是壽春;從《陸游與淮南》中的考證看,陸游的實際出生地也在壽春。
三
壽春,北宋時為淮南西路治所。路,宋代行政區(qū)劃名,管理府、州及帶縣的軍、監(jiān)!奥凡辉O(shè)長官,設(shè)轉(zhuǎn)運使司、提點刑獄司、提舉常平司、安撫使司等,軍、政、財、刑分立,互不統(tǒng)屬,互相監(jiān)督(徐學(xué)林《中國歷代行政區(qū)劃》)!闭停1111-1118年)年間,陸游父親陸宰到壽春任淮西提舉常平,歷時十年左右。宣和六年(1124年),陸宰調(diào)任淮南東路轉(zhuǎn)運判官。這樣,陸宰便舉家從壽春遷居淮南東路治所揚州(今江蘇揚州市)。僅僅一年,陸宰又奉調(diào)改任京西路轉(zhuǎn)運副使。京西路治所在河南洛陽,陸宰須先到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述職,然后才能到洛陽上任。
從揚州到東京,其時有三條水路:一條是從淮安過淮河,入泗水,經(jīng)徐州,再入汴水至開封;一條是沿淮河至懷遠,入渦河,再入汴水至開封;還有一條就是溯淮而上,至正陽關(guān)入潁河,再入蔡河抵開封。陸宰曾在淮西為官多年,對這塊土地飽含深情,并置有田產(chǎn)。此次調(diào)任,便選擇了壽春之路,“先君初有意居壽春,邑中亦薄有東皋矣。宣和末,方欲漸葺治之,會亂,不果。晚與客語及淮鄉(xiāng)漁稻之美,猶悵然不已也(陸游《家世舊聞》)!睖蕚湓谶@里稍作停留,將“東皋”略作“葺治”,留待以后長居。但因某個偶然因素,陸宰臨時取消了這一計劃,匆匆上船趕路,已經(jīng)妊娠的唐氏夫人隨行。離岸不久,狂風大作,烏云蔽日,天昏地暗,傾盆大雨與滔天巨浪將淮河兩岸化成一片混沌的世界。連驚帶急,陸夫人突然臨盆,陸宰只得讓船工將船緊急停靠在草木葳蕤的河灘邊……
這個場景,于北山在《陸游年譜》里記的清楚:“(陸)宰由壽春赴京師(開封),中途泊舟淮河岸。十月十七日平旦,大風雨,務(wù)觀生!
四
陸游出生,母子平安。陸宰回過神來,吁出一口長氣,見天色轉(zhuǎn)晴,安排船工繼續(xù)趕路。還在途中,就接到宋金戰(zhàn)爭爆發(fā)的消息,女真族騎兵一路南下,東京危急。急急忙忙趕到開封,被告知洛陽已不能按照原計劃赴任,陸宰被臨時派往河?xùn)|澤(今山西晉城市)、潞(今山西長治市)一帶抗金前線,擔任京西路轉(zhuǎn)運副使,具體負責軍需供應(yīng)。安全起見,陸宰將家眷安置在河南滎陽,只身赴任。履職不久,卻遭到御史徐秉哲誣陷,“及先君坐御史徐秉哲論罷(陸游《跋周侍郎奏稿》)”,翌年四月被免。返鄉(xiāng)后,百無聊賴,攜全家“南來壽春”賦閑。
于北山《陸游年譜》中,將此事系于宋欽宗靖康元年(1126年):“陸宰罷直秘閣轉(zhuǎn)運副使。由滎陽南遷壽春,約為今明年事!辈⒁端螘嫺濉贰堵毠佟斫倒佟纷糇C:“徐秉哲于靖康二年正月一日已為開封尹,則為御史當在此前!庇纱丝梢姡懹坞S全家南遷壽春,時間應(yīng)是靖康元年。是年,陸游虛齡兩歲。
五
壽春古城依山而建,城外四周環(huán)水。站在古城北門靖淮樓上極目遠眺,淝水如練,楚山逶迤。朗朗藍天之下,遼闊平坦的黃淮平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線。古往今來,壽春古城以君臨一切的氣度,雄踞于天地之間,吸引無數(shù)文人墨客在此流連詩酒,放浪湖山。他們的屐痕游蹤,留在了對壽春的美好贊頌中。
陸宰是一位藏書家,他和他的父親陸佃都是宋代文化名人。陸佃字農(nóng)師,號陶山,受教于王安石,官至禮部侍郎、吏部尚書,是著名的經(jīng)學(xué)家,著書達242卷之多。陸宰建有藏書樓“雙清堂”,藏書數(shù)萬卷,“能詩,亦通經(jīng)學(xué),諳朝章典故(顧志興《論陸游為代表的紹興陸氏三世藏書兼及南宋浙江私家藏書風尚》)”,著有《春秋后傳補遺》。陸游母親唐氏的祖父唐介,舅舅晁沖之和堂舅晁補之、晁說之、晁詠之等,都是北宋著名文人。出身在這樣的家庭,陸游在孩提時代就接受了良好的文化熏陶。
陸宰歸鄉(xiāng)后,報國無門,只能把心思全部放在著書立說和對孩子的教育上。壽春城的街巷內(nèi)、淮淝河的灘地上,都印有父子游歷的身影;八公山的寒窯旁、報恩寺的磚塔下,都留下他們吟誦的聲音。中原板蕩,仕途坎坷,蝸居于壽春,在這亂世中陸宰為兒子筑起了一方讀書的天地?梢韵胂,每日清晨,幽深街巷的一所小院內(nèi),陸游便在窗前讀書寫字,父親站在一旁,拈須頷首,充滿關(guān)愛。陽光透過窗欞,在桌面投下斑駁的影子,書香與窗外飄來的梅香交織在一起,構(gòu)成陸氏日常生活中難得的詩意時刻。
陸游晚年在詩中多次提及自己在壽春發(fā)蒙的經(jīng)歷,“終勝淮南誚發(fā)蒙(《次韻邢德允見贈》)”“免使淮南笑發(fā)蒙(《上章納祿恩畀外祠遂以五月初東歸》)”,這兩句自嘲形象地記錄了他在壽春啟蒙時的逸聞趣事。想來必是幼時讀書,也有愚鈍之處,曾被家父、師長或同伴善意地譏笑打趣,成為他日后自嘲自樂的談資。這笑聲穿越時空,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有趣、有血有肉的童年陸游,而非后世神化的詩圣形象。
六
陸游何時離開的壽春?據(jù)《陳君墓志銘》載:“建炎四年,先君會稽公奉祠洞霄。屬中原大亂,兵祲南及吳楚,謀避之遠游……于是奉楚國太夫人間關(guān)適東陽……居三年乃歸!睍搓懺,楚國太夫人即陸游祖母鄭氏。東陽即今浙江東陽市。清代趙翼的《甌北詩話》,也將陸游全家離開壽春的時間確定在建炎四年:“蓋先生生而遭亂,其父挈之避兵,由壽州過江,又僑居?xùn)|陽者三年。至紹興二三年,始歸山陰(《陸放翁年譜》)。”
壽春三年,奠定了陸游學(xué)問的基礎(chǔ),更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埋下愛國的種子;春右员鳖I(lǐng)土盡失,全家在戰(zhàn)火中漂泊,“淮邊夜聞賊馬嘶,跳去不待雞號旦(《三山杜門作歌五首》)”,本想在壽春“東皋”平靜度日,卻又因戰(zhàn)亂再度顛沛流離。這一幕成為陸游最早的戰(zhàn)爭記憶,也成為他日后詩歌中反復(fù)書寫的主題!八廊ピf事空,但悲不見九州同(《示兒》)!边@臨終詩句中的悲愴,或許正源自童年時在壽春的耳聞目睹。淮河,這條他生命開始的河流,最終成為南宋與金國的界河,詩人“以大兵及舟師十分之九固守江淮,控扼要害,為不可動之計(《代乞分兵取山東札子》)”,然后漸次率兵前進收復(fù)失地、最終統(tǒng)一中原的夢想,支撐著他走完孤忠人生,但臨終也沒能實現(xiàn)。這地理上的分裂,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痛。
七
陸游在壽春的生活時間雖短,但淮南的文化氛圍、風土人情以及家人師友的言傳身教對他日后的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,產(chǎn)生了深遠影響。在他的詩文中,滲透著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眷戀!巴韥碛秩牖茨下,紅樹青山合有詩(《望江道中》)”,流露出作者的飽滿深情;“晚潮又泊淮南岸,落日啼鴉戍堞空(《晚泊》)”,詩中泊船的地點明明是長江北岸,江對岸即古江東之地,但陸游卻執(zhí)意用“淮南岸”而不用“江北岸”,足見陸游對淮南的摯愛。這種情感源于血脈中的記憶,深深烙打著生命最初的印記。
在陸游詩文中,壽春的故事和典故屢見不鮮!耙蝗说玫,雞犬升天”和“八公山下,草木皆兵”是發(fā)生在壽春的兩個著名典故,陸游在詩中巧妙引用,大大豐富了詩歌的內(nèi)涵。《作夢》中的一句“淮南末路望登仙”,既表達了作者對人世非分欲望的批判,也流露出淡泊名利、追求自由的情懷。而在《舟行蘄黃間雨霽得便風有感》中,陸游巧借“淮南草木借秋聲”的典故,抒發(fā)自己享受舟行的愉悅,流露出對官場的厭倦和對自由的向往。
此外,陸游的筆記體散文《家世舊聞》和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中,也記載了大量壽春的故事和風土民俗。這些作品,不僅忠實記錄了陸游對壽春的深厚情緣,也為今天我們研究兩宋壽春史提供了重要史料。
八
從建炎四年(1130年)離開壽春,到嘉定二年(1210年)與世長辭,陸游再也沒能重新踏上故地,這可能是陸游的一大憾事。但其長子陸子虡卻在紹熙四年(1193年)被派到壽春任縣官。年邁的父親難掩激動,蹣跚著腳步親自相送,“吾兒適淮壖,送之梅市橋(《寄子虡》)”。對于這個替己圓夢的長子,陸游格外器重,給予了太多的掛念,“汝官南壽春,我居?xùn)|會稽!薄把┰瓢祷刺欤钊攴铰端!逼湓娮鳌秳δ显姼濉肥赵9300多首,僅寫給子虡的就有20多首,且多以《寄子虡》為題。
慶元三年(1197年)夏,陸子虡回鄉(xiāng)省親,將一幅淮上地圖呈給父親。陸游觀閱地圖,反復(fù)研讀,“閉置空齋清夜徂,時聞水鳥暗相呼。胡塵漫漫連淮潁,淚盡燈前看地圖(《夜觀子虡所得淮上地圖》)。”面對金兵在淮河流域的胡作非為,詩人有心殺敵卻無力回天,只能空對淮上地圖而淚流不止。這淚水,是詩人對故土的思念,對分裂河山的痛心,更是一個老人對生命起點的終極回望。
九
順著蜿蜒的古城墻,我再度來到古城北門的靖淮樓上。夕陽如血,將河水映成一片彤紅;船官湖上,一列高鐵呼嘯而去;城墻下,三五游客沐浴在余暉里,站在古碼頭上尋幽探奇,游興不減。當年陸游來去壽春,是不是也就在這里上下船?
上午接到縣通史編纂辦公室電話,告知我“陸游與壽縣”已正式列為通史編纂內(nèi)容,并已安排專人進行課題研究;說巧不巧,下午又連續(xù)收到周強和市社科聯(lián)的信息,通知我今年是陸游誕生900周年,市有關(guān)部門將開展系列紀念活動,市主流媒體也要組織一批紀念文章。我大喜,陸游的壽春之緣,不僅是一段個人記憶,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。在這片土地上,一個偉大詩人的心靈得到最初的塑造,一個愛國者的情懷找到最初的源泉,實在是應(yīng)該大書特書的事情。更重要的是,陸游對淮南以至淮河流域始終充滿著悲淚關(guān)切,我們今天紀念他,證明我們沒有忘記他。
淮水奔流不息,如同陸游的詩歌,穿越時空,永遠激蕩在后人心中。
(趙陽)